棋人之道之身当棋境(六)
化学专业出身的我,对“法老之蛇”实验的惊悚结果,记忆犹新。手机闹钟第三次响起的时候,我知道必须停止赖床,可是头疼欲裂,脑中的血管似乎在渐渐充血,要爆开似的胀痛。那种感觉,恰恰就象是实验中的一小撮硫氰酸汞的白色粉末,在脑中被加热后,迅疾地转为黄绿色,以蛇形生长的方式,体积快速、惊人地膨胀。
最后一天的比赛,前些天原本中午11点才开始的一轮,今天被提前至10点钟。我挣扎着穿好衣服,仍旧睡意弥漫,心想着比赛大厅房顶挑高几丈,悬梁刺股的可能性为零,最好是能有一佛门的警睡禅杖带去,一犯困就自拍一下,再不济也算是以毒攻毒,以此痛缓解彼痛。
孩子妈照例起了个大早,六点多就先把白米粥熬上了,再开车去唐人街早餐店带回了油条和肉包,然后在权当饭桌的茶几上,琳琅满目地摆上了各色早餐小菜。
我根本没有胃口,勉强吃了一根油条,就拉开抽屉找头疼药Advil,里面空空如也,才想起今天要退房了,所以昨晚打包行李到很晚,一趟又一趟地拉行李箱(们)去停车场,先放到车里——药,也打包了。
忽然想起我凡事多备一手,电脑包里似乎还有一瓶,果然找到,忙不迭地冲了杯咖啡,吞了一粒,又把自己放倒在床上,有点懊悔昨天没有早休息,整完行李又跑去赛场看对阵表。
比较令我高兴的是先看到自己所处的第一集团仅剩四人,想着明天一番硝烟四起的血拼,再看到自己的搭档下一轮又碰上等级分比她高出100多分的选手,心里又一咯噔,目前我们紧随15岁华裔少年GM Jeffrey Xiong的混双组合,以半分之差排名第二,明早计她分数的这第七轮,美少女抢分艰难了啊。
正想着,旁边一位华人老哥忽然和我打招呼:“我在哪儿见过你?”我回了个微笑,说应该没有。老哥开始说他儿子,大学快毕业了,序分都拿齐了,就是等级分上不去,特大的称号一直下不来。又说:“我在哪儿见过你?”我只好说可能我是大众脸吧?准备抽身走人时,他又问“你儿子也在公开组?”我说不是,他才七岁,然后极度怀疑是不是几天比赛折磨,让自己憔悴到老态龙钟,让人觉得有个那么大的孩子在打公开组?老哥接着在诉说他儿子种种不易以及“我肯定见过你”中,反复了几次,我数度抽身未果,又耽误了一会儿。我最后对他说,别担心,你儿子一定很快能拿到特大称号的!
回房间的路上,想起前两个月带儿子在欧洲比赛的时候,两个星期下来,有一个看上去像印度人的母亲,每一轮都坐在墙角,双手合十,几个小时不停歇地祷告!成人之仰仗于神明,孩子之依赖于父母,如同《史记》中说到屈原的部分时,那一句精辟至极的话:夫天者,人之始也;父母者,人之本也。人穷则反本,故劳苦倦极,未尝不呼天也;疾痛惨怛,未尝不呼父母也。言外之意,尽是为父为母的责任!
“还有十分钟了,你们还不走?”孩子妈催我起来。她刚才是看着我吞咖啡吞药的,嘴上却还不忘打气,说要加油,最后两轮,象昨天你说的一样,再斩两个董卓,就冠军了!我说你真以为我曹操哪,设使天下无有孤,不知几人称王哪,这几个连胜到现在的前几号种子,实际等级分至少加个两三百分上去,我现在只希望Advil药效能快点。
儿子这一轮的对手是个高出他一百分左右的白人高中生。我一直奇怪为什么所有的高中生都是一脸的高仓健呢?那种冷峻让我隐隐有些担心,儿子能招架得住吗?
Advil果然有效且快速,走到自己台前时,头疼好了大半。可是见到我的对手竟然是这个瘦瘦高高,满脸金黄胡须的人,忍不住惊叹命运的暗示:早上还想着警睡的禅杖,那是花和尚鲁智深的兵器,这会儿想着如果鲁智深在此,必定会说:“这厮……这般聒噪!”确实,这个一号种子有两轮台次在我的旁边,从头到尾话多到不行,嘀嘀咕咕、咕咕喃喃、喃喃叽叽地和他的对手小声说个没完。我突然想再吞一粒Advil……
他微笑着和我握手,照例吧嗒吧嗒地飞快说了些什么(说实话我压根儿没想注意听),一边飞快地走了第一步:马f3。哎玛,老震惊了!我执黑三次,两次碰到马f3开局,一下就觉得人有点蔫儿了,这两天天花乱坠地忙,怎么忘了看看谱呢,还是根本就觉得不可能再碰上?打起精神、踮起脚尖,小心地一步步走好,五分钟不到,四个回合来到下面这个局面。
对手忽然直起身子,冲我一笑,大手一伸:“和棋?”
哎玛,老惊喜了!什么状况?才四步棋啊!我在电光火石的一两秒内,飞快做了决定:头疼,牵挂儿子这一轮最好去守着他,对方一号,我执黑后手且开局不熟,拿这半分仍在第一集团,下午全力拼掉最后一个依旧是第一,再不济也是并列第一……和呗!
拎上棋具到儿子附近转了一下,貌似还在开局阶段,又走到公开组区域,看到卡姆斯基阿科比安等一众大热的种子选手,因冷门迭爆,从主席台退至广大人民群众中了。(见下图)
走出大厅时,看到厅外走廊上,棋妈S正一人坐在墙角,安静等候她的两个儿子。
记得去年一个大型的加州校级赛事前,Ben教头曾经撰文《赛前准备》。文中提及“无事可做的家长可以上网或聊天打牌。这种悠闲通常只有资深家长可享受。没有比赛经验,菜鸟家长切莫模仿,一般而言,他们也都只有在赛场门外翘首盼望的心情。”我想自己带着儿子南征北站两年有余,可仍然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儿子附近,于是打趣地评论,说自己是没救了的菜鸟家长。Sarah老师回复,幽了我一默:你是仍怀着菜鸟心情的资深家长。
我见过各式各样的棋爸与棋妈,其中当然有一些自己不敢苟同的,虽然我也未必完美。比如见过父母在比赛进行当中,站在孩子身旁以各种小动作干扰对手的;比如对孩子说张三怎样道李四如何,激发孩子攀比之心的;再比如我五分钟前,在走道旁驻足观看一个认识的俄罗斯大男孩的棋却被他母亲赶开的(说是她儿子不喜欢别人观看,尽管公开赛中观众是有权利在一旁观战的);如此种种。
我不是很清楚自己属于哪一类,曾经也是风里来雨里去地不辞辛劳,曾经也有儿子输棋后或是犯错时的失控斥责,只是这一年发生许多事情,觉得自己也在慢慢成长,能够把一局棋或是一次比赛的胜负看得淡一些,而更着眼于孩子将来更长的路。年初时,全家借到DVD,观看电影《寻找鲍比·菲舍尔》。其中的那个孩子说,“不要当最厉害的也许比较好”,还有当他父亲不愿意看到儿子不快乐而要他放弃国际象棋时,孩子说,“可是你说过要我赢”。那个七岁的小主人公所经历的一切,与儿子有着惊人的相似,于是他的每一句话,可以直击我的内心最深处,可以让我频频热泪盈眶。
电影中的棋爸,是一个人带着七岁儿子四处比赛;现实中的棋爸棋妈,也不乏这样的例子。棋妈S,就是我最为钦佩的三位之一。两个儿子,是我们孩子的师兄,对于国象充满了热情与灵气。棋妈S总是一个人带着俩,一次次地辛苦奔波于各地;另外一位棋妈M,也是如此,每个周末开着长途,往返于洛杉矶和圣地亚哥之间,只为了让儿子上一堂教学课;还有一个棋爸W,自女儿开始比赛起,多少年来完完整整地记录下每一局棋谱,并不时分析研究。如此亦种种。
其实每一次我在儿子附近等候棋局的几个小时中,脑海里总是如电影蒙太奇手法一样,闪现无数过往的情境。这一次,因为自己的参赛,更深切地体会到所有的不易。看着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过去,儿子盘面上的双方子力越来越少,知道已到残局,心里却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平静,只想着给儿子一个我接受所有结果的微笑。
移步转至公开组,赫然发现我的搭档美少女处在危险边缘,对方几个重子合力围攻她的王,王翼已经风雨飘摇中。我突然挺后悔自己没有尽到责任,明知道她在公开组抢分艰难,对手又是高出一百多分的选手,我竟然没有努力争胜,四步棋草草和了,真是不应该!好在美少女果然犀利,临危之际气场依然强大,渐渐转为胜势,开始大举反攻。接着又看到华裔熊少年失子败势,感觉混双夺奖前景一片光明。
再次回到儿子附近站了一小会儿,发现棋局已经进行四个多小时了。儿子终于挺起小小身板,和对手握了手。我走了过去,看到封闭的兵型,马兵对象兵。儿子说,爸爸,和了,我本来想冲开他的兵型,但是好像也不可能赢。我拥抱了他一下,说,你很棒了,下午还剩下最后一轮,继续努力!
话虽如此,心里却非常担心儿子今天是不是要写下新纪录。几个月前我们飞到东部参加一个大型国际赛事,有一天,儿子从早上十一点下到下午三点,击败一个印度的成人选手,然后飞快吃了热狗和披萨,回房小睡一会儿,下午六点至深夜十一点半,五个半小时逼和一个英国老将。一天之内下了九个半小时。当时偌大的赛场逐渐冷清,围观的却越来越多(见下图),儿子饿了就啃两口巧克力,困了就喝两口冰水,冷了就穿上我的衬衫,累了就靠在椅子上休息一会儿。一个中国的妈妈对我说:“七岁?太不容易了!”
我相信每一个走在棋道上的孩子,都不容易;每一个陪伴孩子左右的棋爸和棋妈,也不容易。父母对孩子的关爱,孩子对国象的热爱,都是一种神奇的,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力量。或许同样神奇的化学元素周期表,以元素符号组成的这一句话,可以表述一二:
H At Tc
氢 砹 锝
Os As At GeNb
锇 砷 砹 锗 铌
——你聪明的,读懂了吗?
— 成长,2016年1月16日夜
(待续)